7年前，朋友正值事业的高光时刻，意外地发现自己罹患罕见癌症，而且初次诊断即被判定是四期。除了偶尔在社交媒体的问候外，我们彼此的联络不多。然而，去年夏天回台湾时，我特地约了个午餐叙叙旧，顺便探望她的近况。在席间，她用轻松的口吻表示自己在一连串的疗程后，用餐速度会比较缓慢，希望我不介意。我却从她的谈话中感受到她的坚韧与勇气。她已经开始学习烹饪，这对她来说不仅是一种爱好，也是对生活的重新热爱。此外，她恢复了爬山的习惯，重新与大自然连结。我打从心底被她的坚持和积极的生活态度所感动。

今年9月，因为一本翻译的新书上架，我将相关信息分享给了她。她随即回复我，询问我是在德国还是台湾，并表达了一个大胆的念头，希望趁着自己仍然能享受美食，行走自如之时，踏上朝圣之路，也顺便再次造访几个过去因工作而常去的法国和西班牙城市。

踏出第一步

这个决定听起来有如励志故事，但对她而言，却是一场真实的挑战。 她的动机是重新审视生命，尝试不同的经历，并实现一个心愿。 这也让我想起了2017年的德国电影《我出去一下》（Ich bin dann mal weg），该电影改编自Hape Kerkeling的同名畅销真实小说。Hape是一位知名的德国喜剧演员和主持人，是典型的忙碌现代人。然而，一次心肌梗塞的经历改变了他的人生。医生要求他休息三个月，他的经纪人建议他去马尔代夫度假，但他选择了踏上朝圣之旅，以寻找真正的自己。这样的情节或许充满老套的元素，但唯有踏出第一步，一切可能性才能展开。

我心疼朋友的动机，也对她踏上这个旅程的勇气充满敬意。再加上对于翻越西法边界的庇里牛斯（Pyrenees）山脉充满好奇，因此通话后的第二天，我就买了飞往法国西部的机票，以便就近与她会合，不到两周后，就展开了我们的朝圣之旅。

千年历史的救赎古道

电影描述的旅程就是我们这次的路线，圣雅各古道（Routes of Santiago de Compostela），又称为法国路线，是条具有千年历史的健行路线，总长800公里。据说这条中古世纪的朝圣路线，对应着天上的银河，能引导着前行的朝圣者，通往西班牙Santiago de Compostela的大教堂，而那是耶稣门徒圣雅各的埋葬地。这条古道原是虔诚教徒为了救赎而走的，曾经没落了好几百年，近二十年来再度崭露头角，沿途提供旅人食宿和服务的产业链也变得非常完善。

出发的起点 St. Jean Pied de Port 有朝圣者办公室，我们到那领取了所谓的护照，并在上面盖上了第一个印章，之后所到之处，都可以请商家在护照上加盖纪念戳章，无论是休息处或是俗称庇护所的住宿地点。 等着出发的旅人有些三两结伴，有些则选择独自踏上旅程。我看了张贴在朝圣者办公室的一张表，上头有2022年从此出发的人数以及国籍，他们来自世界各地。无论是出于宗教虔诚、寻求灵性，抑或像我一样只是想欣赏美丽的风景，每个人都因不同的理由暂停自己熟悉的生活节奏，踏上一段全新旅程。

为什么选择这条路

出发之路很容易找到，只要跟随着背着大小不一背包的人群就对了。我们从一开始就决定每站托运大背包，只随身携带当天所需的物品，包括水、食物、个人医药包、帽子、钱包，当然还有朝圣者护照，以方便盖章。要获得朝圣者证书，需要这个护照证明你至少走了100公里。

上路后，除了与其他朝圣者相遇，互相喊着“Buen Camino”（祝福一路平安）之外，再进一步交谈时，往往会被问到：“你为什么选择走朝圣之路？”事实上，在生命的不同阶段，我们都可能被问及：“为什么选择这条道路？” 而人们似乎也期待听到一个冠冕堂皇、充满抱负的标准答案。 我们却时常胡诌一个来打哈哈，甚至会快速从外部建立一个目标，就一路抱着走下去，重点就是逃避许多不愿面对的情绪与真相。

即使路上偶尔会与其他朝圣者同行，但每个人的目的、关注点和体力状况毕竟不同，所以大部分的时间，我多是静默地循着扇贝标志，一步一步地独行在这条受着繁星指引的圣雅各古道上，咀嚼着自己回答走上朝圣之路的理由是真的吗？因为来之前，我告诉家人和朋友，我之所以来，只是因为对翻越庇里牛斯山感到兴趣，至于是否最终能完成，拿到那张以拉丁文写的证书，对我来说完全不重要。我告诉其他朝圣者，自己只是陪伴朋友而来。 但事实上，我何尝不也是为了暂时离开日常生活，思考人生的下半程应该朝何处前进？就像电影中所描述的：“唯有在陌生的环境中，与自己对话，才能找到完全属于自己的答案。”

大多数朝圣者在3天内完成的路段，我们花了4天。 这一点，我和朋友一开始就坦然以对，毕竟人生的意义有千百种，适合他的不一定适合自己，所以没有所谓的正确选择，没有谁比谁更厉害。每个人都有权决定以何种方式面对这条道路，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节奏。而我们眼中的困难，可能正是其他人期盼的挑战，反之亦然。我出发时的目标——翻越庇里牛斯山已经实现，而我的朋友也完成了部分路程，她会与其他朋友一起走完最后的100公里。

每一步都是新开始

然而，终点似乎并不是真正的结束，而只是下一个开始。

回到家后，我翻出了所有与朝圣之路相关的电影，回味着那些熟悉的地名和风景。电影中的对话勾起了我在路上曾短暂相遇的人：独自背着大背包，没有回程机票的日本大叔；三位每年结伴只走100公里的法国老太太，以及她们依然保留的的亚尔萨斯方言（Alsatian dialect）；辞掉工作，独自踏上旅程的台湾女孩，以及其他短暂交集的人生片段。这些相遇都是独一无二的，正如法国文学家普鲁斯特所说，“真正的发现之旅不在于寻找新大陆，而是以新视野去看事物。”

我告诉家人，我决定继续我的朝圣之路，即便不会一口气完成，也不会选择与别人完全相同的路程。于我而言，这不只是一条路，而是一段生活之路，充满了启发和探索，每一步都是新的开始，每一刻都是宝贵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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