亲爱的爸爸：

此刻飞机正降落在香港机场，机舱窗外的维多利亚港灯火依旧，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些许陌生的紧绷。香港曾经是您“回家”的必经之路 ——当年，两岸尚未开放直航，每次回乡探亲，总是得先飞到香港，再转搭火车或飞机，才能踏上故土。 后来，直航开通了，您回家的路变得顺畅，我们曾经都以为，两岸的联系将会越来越紧密，离散的亲情将越来越紧密，回家的路也会越来越近。 

您离去时正值2019年深秋，世界还带着某种余温。然而，三个月后，一场疫情席卷全球，使得两岸之间的关系从裂痕扩大成了鸿沟，许多直航的路线纷纷取消。当时为您庆幸得以不必经历口罩与隔离交织出的荒诞无稽，如今才惊觉（抑或是欣慰），您也无需面对更多无声的断裂—— 那些您用30年探亲路、用存款接济老家盖的新房、用行李箱塞满的台湾糕点慢慢缝补的裂痕，正以更快的速度重新崩解。

爸爸，人们形容您是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”，可您终究比许多老兵幸运。不仅在台湾扎了根，还能在两岸开放后，三大件五小件傍身还乡，一次次地带着各式西药、保健食品和红包金饰，回去接济湖南的兄姐与侄辈；又付出大笔退休金重修祖坟，好让爷爷奶奶知道“么儿这一脉没有断”，也弥补自己未尽的孝道，聊表寸心于那些欲静而风不止的遗憾。

您生前最后一次回湖南，其实已经有了中度失智的症状，在那短暂的清醒时刻，您对我说：“落叶归根，我这辈子圆满了。”这几年每当传出对岸的“军演”或是台湾境内的“抗中保台”新闻时，我总是暗自窃喜您不用目睹今日的紧张与对立。您幸运地在两岸关系最缓和的年代圆了心愿，甚至还能尽以一己之力改善亲族生活。如今想来，这应该是命运对您最大的温柔与慈悲。

站在香港机场的转机大厅，玻璃外就是雾蒙蒙的跑道。这里曾是两岸最繁忙的中继站，此刻却是无比冷清。曾经热络的一切正在慢慢消散，消息逐渐变得冷漠，前路似乎也变得遥远。但至少，爸爸，您无需再面对这些委顿。您离开时，全球大疫尚未爆发，不用看到这些年的纷乱与隔阂。这是我对您不幸逝去的一丝安慰——至少，您最后一次回家，还是满怀欢喜，而不是困顿与无助。

这次来看您，我人生第一次的清明扫墓，结合了出差行程从德国经由香港回台湾。买了一盒您爱吃的香港老婆饼，准备和其他您爱吃的水果，一起带到坟前焚一炷香敬禀。

爸爸，我很好，切勿挂怀。虽然未来难料，无论如何，我会记住您的叮咛——不论时局如何变化，家人永远是最重要的。愿您在另一个世界安好，与先祖及兄弟姐妹团聚，没有乡愁，没有离乱，也没有遗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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